白居易《忆江南》千年未褪色的江南记忆,如何用81字征服后世?
时隔 13 年,再次来到上海。此刻,在回程途中,我打算开始撰写今日的日志。每个周日,我都固定以赏析古诗词为内容,今日便重读白居易的《忆江南》。
这组诗共三首,第一首泛泛回忆江南,第二首聚焦杭州,第三首则着笔苏州。就在这从江南返程的路上,让我逐句精读这组诗吧。
其一
江南好,风景旧曾谙。日出江花红胜火,春来江水绿如蓝。能不忆江南?
其二
江南忆,最忆是杭州。山寺月中寻桂子,郡亭枕上看潮头。何日更重游?
其三
江南忆,其次忆吴宫。吴酒一杯春竹叶,吴娃双舞醉芙蓉。早晚复相逢?
"江南好,风景旧曾谙",开篇直抒胸臆,一个“好”字,看似平常,却高度概括了江南之美,"旧曾谙"意为昔日熟悉,点明这回忆源自亲身经历,为全词奠定了怀旧的基调。首句与末句"忆江南"相互呼应,形成一个情感闭环,强化了对江南的深切怀念之情。
"日出江花红胜火,春来江水绿如蓝"。这一句以强烈色彩对比勾勒江南春景。"红胜火"写朝阳映照下江边繁花的热烈,"绿如蓝"(蓼蓝染料般的深绿)状春江之澄澈,红绿相映,展现生机盎然、浓艳绚烂的视觉冲击。
“能不忆江南?”用反问收尾,强化眷恋之情,余韵悠长。
总结一下,从第一句就说“江南好”,具体好在哪里呢?诗人选取两种典型景物:旭日东升时,江边红花艳胜火焰;春天降临,江水绿比蓼蓝。鲜明的色彩形成强烈对比,淋漓尽致地表达出诗人对江南风景的喜爱。而最后“能不忆江南”的反问,更是水到渠成,将诗人难以抑制的追忆之情推向高潮。
江南色彩丰富,素有水墨江南、胭脂江南、翠微江南等诸多说法。而诗人仅选取“绿水”、“红花”这两种看似简单的景物,却以强烈的视觉冲击,挥洒出大片鲜明色调,从漫长的时光与广阔的空间中,凝练出最具代表性的江南典型意象,为读者带来余味无穷的审美享受。
“江南忆,最忆是杭州”。此句从第一首对江南的泛泛忆念,转而聚焦于具体之地 —— 杭州。“最忆”突出对杭州的深刻怀念,与第一首末句“忆江南”遥相呼应,进一步深化对江南特定地域的情感。
"山寺月中寻桂子,郡亭枕上看潮头"。 此句选取了杭州的代表性意象:灵隐寺赏桂,相传月宫桂子飘落于此;以及在郡亭枕上观赏钱塘江潮。一个“寻”字,尽显闲适高雅之趣;“枕上看”则生动描绘出悠然自得之态,动静结合,营造出幽远与壮阔并存的美妙意境。
这两句词,皆有人与景,以人观景,人作为主体。上句以动观静,“山寺”、“月”、“桂”本为静态,而主人公“寻桂子”的举动为动态,如此以动观静,使静态的景物也仿佛随主人公的探寻而灵动起来。下句则以静观动,动静结合,别具韵味。
“何日更重游?”这么好的景色,什么时间还能重游呢?怅惘之问,流露重返故地的渴望。
注意这一首中“山寺月中寻桂子”,不仅是回忆,更体现一种精神境界。
据《南部新书》记载:“杭州灵隐寺多桂。寺僧曰:‘此月中种也。’至今中秋望夜,往往子堕,寺僧亦尝拾得。”
既然寺僧能拾得,他人也有此可能,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时,便也渴望拾得几颗。他有感于山寺桂花“月中种”的神话传说而特来“寻桂子”,其目的为何?是想寻得月中桂子亲手种植,为人间增添幽香,还是神往月中仙境,借之感慨人世沧桑、探索宇宙奥秘?
白居易青年时曾因避乱旅居江南,活动范围大致在越州(今浙江绍兴)、杭州及周边地区,50 多岁又相继在杭州和苏州为官。因此,其晚年“忆江南”时,不同阶段的追寻想必也有所不同。
第三首,照应第一首的结尾和第二首的开头,从“江南忆,其次忆吴宫”冠下,追忆苏州往事:“吴酒一杯春竹叶,吴娃双舞醉芙蓉。”即一面品尝美酒,一面欣赏美女双双起舞。
"吴酒一杯春竹叶,吴娃双舞醉芙蓉"。此两句聚焦于苏州的人文风情。"春竹叶"点明美酒之名,尽显饮食之雅致;"醉芙蓉"则将舞女的姿容比作醉态的荷花,生动形象。"双舞"所展现的动态美,更衬托出吴地独有的柔媚风韵。
“早晚复相逢?”此时作者已 67 岁,退休之后身体欠佳,这句词饱含着他对再次与苏州相逢的期盼,进一步深化了对苏州的眷恋之情。
这三首词,从时间上从今时回溯往日,从空间上由洛阳遥忆苏杭,时间与空间跨度极大。每首词的前两句,皆抚今追昔,作者虽身处洛阳,心却驰向江南;中间两句,以无限深情追忆江南最难忘的往事;结句又回归当下,表达对美好记忆化为现实的希冀。
全词仅 81 字,却能多层面吸引读者,使其仿若目睹主人公赞美、忆恋江南春景的神态,进而想象其精神活动,进入作者所说的“情交”境界。
这三首词之美,令人赞叹。众多文人墨客皆曾挥毫泼墨,歌颂江南美景,但从浩瀚古诗文中择选最能整体代表江南者,这组《忆江南》当仁不让。其独特的色彩美学、精妙的结构艺术以及通俗雅致的语言风格,跨越时空,成为东亚文化中江南意象的共同源头。
接下来谈谈这组词的写作背景。
该组词作于开成三年(838 年),此时距离白居易卸任苏州刺史已过去 12 年,他 67 岁了,居住在洛阳。以现代观念,退休后的他有钱有闲,既对江南如此怀念,理应故地重游。
然而,直至 846 年去世,这八年间,白居易一直在洛阳附近活动,未再远行。这一方面源于身体因素,更主要是路途遥远。在唐代,从洛阳到江南(如杭州、苏州),无论走运河水路还是陆路,往返至少数月,且旅途颠簸。此时的白居易已达古代标准的‘耄耋之年’,长途旅行风险极高。
他在《衰病》中感慨‘老辞游冶寻花伴,病别荒狂旧酒徒’,足见身体已无法承受长途跋涉。所以,白居易对江南的怀念,更多是对青春记忆与理想岁月的回望,这种“纸上重游”赋予江南一种令人神往的魅力。
如今交通便捷,一日可行千里万里,重游似乎轻而易举。但人总会受到各种羁绊,就像我虽喜爱江南,却也很少前来。